事实上,对待这些凤毛麟角的先知先觉者根本用不着国家暴力,只要发动群众起来“大批判”,“六亿神州”的吐沫就能把他们淹死。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 “人民公社”运动导致了那么大的人道灾难,也只有党内高层极不彻底的批评和反思。在党内中下层和党外,宣传机器若无其事地照常运行;忍饥挨饿的人民对这场灾难的惨烈程度毫不知情,数千万饿死的冤魂野鬼并没有对“伟大领袖”的形象造成一丝伤害。“大饥荒”削弱了毛泽东的党内地位,却未曾贬损他在人民心中的神圣地位。正是这种格局让他发动“文革”,利用全民对他的狂热崇拜打倒那些因他的错误而获得机会的党内挑战者;假如没有前者作为土壤,“文革”充其量只是一场宫廷斗争,不会发展成为祸惨烈的全民运动。
“八九风波”中断了中国的政治改革,对于民主、自由、法治思想的传播却影响甚小。九十年代之后,关于宪政民主的各种学说仍然持续不断进入大陆。原先国内对西方宪政制度只有粗线条理解,现在连司法审查等相对晦涩的知识细节均已成为法学常识。至少在学术界,传统意识形态已彻底失去“阵地”,宪政民主等现代理论的知识积淀已经完成。与此同时,征地、拆迁、分税制、土地财政、禁止农地流转、放任环境污染等各种借“改革”之名剥夺民利的制度开始形成并发挥作用。政改缺位造成的官僚腐败和公权滥用直接影响了数以亿计的平民百姓利益,从反面验证了宪政民主的必要性。
进入2000年以来,随着互联网的迅猛发展,中国老百姓对发生在自己周围发生的事件掌握了前所未有的信息,并自觉或不自觉地和国家制度联系起来。以2003 年发生的孙志刚事件为标志,越来越多的企业家、下岗工人、失地农民、复转军人乃至被“双规”的官员从自身遭遇中认识到,没有法治与宪政,自身基本利益、安全乃至生命都得不到保障。薄熙来在重庆“唱红打黑”、破坏法治、胡作非为,但是一旦坐到被告席上,连他也不得不为自己呼吁公正审判。法治、人权、民主等宪政理念不再只是少数学者宣讲的书本知识,而已经成为大众普遍接受的常识和共识。
正是在这种环境下,新一届政府展开了大规模的“舆论斗争”,试图在意识形态领域“夺回阵地”、回到毛时代。除了新一届领导人的教育知识背景及其形成的个人思维偏好之外,这种政治左倾回潮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胡温执政期间,上一届即已形成的各种恶法产生的社会恶果全面发作,造成空前的官民对立、民怨沸腾。单面推进经济改革的后果越来越严重,社会要求政治与法治改革的呼声越来越高,让执政者感到压力倍增、芒刺在背。然而,实质性改革将无可回避地触动既得利益,执政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触碰的;反之,通过现有的舆论控制系统扼杀宪政民主、回归毛时代话语则似乎代价和风险较小。于是今年“两会”结束、权力交接完成后,就有了传达“九号文件”、组织发表反宪政系列文章、打击“新公民运动”、对青年教师加强思想政治控制、拘捕网络大V、夺回舆论阵地等一系列“亮剑”行动。
独立学者陈子明指出,最近的意识形态运动是在“五十年代的底色上泼墨”,但这种“底色”只是政府自己假想和力图制造的,完全不是当今中国社会的真实底色。当然,作为未曾清理的“文革”遗产,左派言论仍有巨大市场。反宪政逆流掀起后,“左派”确实十分活跃,据说已开始和政府联动打击“右派”;如果属实,那么当今中国已经出现了“文革”时期“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危险迹象。然而,中国“左派”看似声势浩大,却终究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们没有经得起推敲的治国思想。除了在领土主权等外部问题上可以一时蒙蔽群众之外,对于民生、反腐、教育、环境治理等和民众利益攸关的国内实际问题,毛主义中找不出一个答案,多数民众也不可能对这一套老调重弹的说教感兴趣。“新左派”虽曾名噪一时,但是其影响仅限于少数学者,政府不可能指望通过他们的鼓噪让极左主张获得普罗大众的支持。除非发生战争或分裂等非常事件,作为一种大众意识形态,左派已走上穷途末路。如果执政者决心向前推进改革,来自左的阻力亦无足多虑。
在经历全民洗脑和精英反思阶段之后,当代中国大众已经觉醒并初步形成了自己的主体思维。在今天的学者、记者、律师及普通百姓中间,支持宪政民主的“右派”已占据绝对多数。宪政民主虽然还说不上是牢不可破的信仰,但早已深得人心。多数人或许不敢站出来主动维权,但是要把他们的思想拉回到不可理喻的五六十年代,又如何做得到?辩不过就抓人,也许能制造一时的恐怖气氛,让大V们眼下三缄其口,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抓了许志永、王功权,接下来又能如何?他们因言获罪,只会收获更多的社会同情。在国际和国内舆论压力下,政府并不能将他们重判并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提高他们的国际与国内知名度,而自己则四处树敌并在道义和形象上丢分。
思想的闸门犹如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合拢。现在早已不是五六十年前的全民洗脑时代,领袖想要人民信什么,人民就信什么;甚至也不是二三十年前的精英反思时代,用专政手段就能让少数异议者的消声。大众觉醒的时代已经到来,武力压制并不能改变大众对宪政民主的信仰。事实上,不论中共执政的原始合法性来自何处,它也不是纯粹靠武力建立起来的,单纯的军事胜利并不能为它赢得广泛的大众支持,而国民党之所以丢失政权,相当程度上恰恰是因为它对言论自由的压制引起了社会尤其是知识界的普遍失望和反感。在今天,国家动用武力更不可能收复思想和言论阵地,反而只能进一步自损形象、丢失民心。而在信息高度多元的网络时代再实行语态单一的思想灌输,显得幼稚可笑、不合时宜。在不合时宜的方向上走得越远,执政形象所承受的损伤越大。
面对大众醒悟的中国社会现实,执政者有必要为体面执政做长远打算。既然不可能扭转宪政民主的历史大潮,不如尽早改变“舆论斗争”的习惯心态,设计或接受和宪政民主更加兼容的话语体系,与成长中的公民社会和谐相处。对于正在进行的中国经济与法治改革而言,一个具备宪政意识的公民社会显然是好事而非坏事。要为改革营造一个宽松的舆论氛围,也必须采用一套与之相适应的意识形态。目前的“政左经右”姿态好比人格分裂,高层传递出相互矛盾的信号已经造成严重的社会困惑与对立,而官民对立无疑会造成巨大的改革障碍。其实,打破对立的钥匙掌握在政府手里。要让中国改革回到八十年代初期上下齐心、官民互信的良好局面,执政者可选择的路很宽。
反之,在打倒“四人帮”37周年的今天,还要把当年那一套搬回来,中国社会能答应吗?
转自:张千帆法律博客 http://const
张千帆是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政府学博士,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