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识君按:第6期《我要问学者》刘再复先生的回答已经返给共识君啦,什么?间隔时间太长?刘老师以古稀之年,亲自手写作答,五易其稿,严谨耐心如此,能不长吗?O(∩_∩)O~
共识君从后台提问中优选出17个,供刘先生回答。以下是问答摘选。
刘再复
❶
为何说"历史在悲剧中前行"?
@百度
《<告别革命>第八版问世感言》中说:"历史在悲剧中前行。所谓悲剧性,就是历史的前行一定要付出代价,或伦理代价,或道德代价,或文化代价,或感情代价。"就此观点可否举些例子?比如伦理代价?感情代价?就现阶段社会的发展代价体现在哪?房地产?腐败?股市?
刘再复:我一直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巨大的历史进步,是中国的"百年之裂变"、"千年之裂变",这是伟大的壮举。但又带有巨大的悲剧性。悲剧性在哪里?现在的中国,一方面繁荣富强,阔步前行;另一方面则是"贪污"横行,"腐败"横行,"八卦"横行(包括妄言、谎言、谣言等),"赌场"横行(包括彩票、买卖官衔)、"潜规则横行"(丧失做事做人原则)。这"另一方面",全是悲剧。
其实,改革开放的第一步就带着"悲剧性"。因为第一步是打破"大锅饭","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就开始分化。分化即悲剧。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是允许欲望先燃烧起来。"欲望",乃是人类身内的魔鬼。
邓小平的历史功劳,首先是打开中国的"潘多拉魔盒",把魔鬼(欲望)释放出来,使中国变成一个"有动力"的国家。有动力才有大发展。(先前的"抓革命、促生产"乃是假动力。)"恶"可以成为历史发展的杠杆,这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因此,从历史主义角度上说,释放欲望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从伦理主义上说,这是打破"平均",是让"魔鬼"出笼,是给"恶"提供机会。
果然,魔鬼一旦出笼,它就按照自己的逻辑进入历史平台。它用金钱抓住所有人的神经,用权力腐蚀所有人的"原则",用"股票"这种现代鸦片吸引所有人的胃口。很多人一谈"股票"就兴奋,就亢奋。欲望还像孙悟空那样,大闹共和国的"价值天宫",把原来的价值观搅得一片混乱。让人们一说起钱势权势就眉开眼笑,一说起学问真理就愁眉苦脸。
尽管我对"魔鬼"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谷俊山、徐才厚等喝血的生物出现时,还是目瞪口呆。他们如此疯狂,已越过悲剧,变成荒诞剧。
我们明知"魔鬼"厉害,但又不能不释放它。因为,魔鬼又确实带给你"动力",带给你"激情",带给你"发展"。你不发展,就成弱国,就得挨打。《告别革命》中讲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就讲这些道理,就讲发展肯定要带来"腐败",而"腐败"又恰恰是历史车轮的"润滑剂"。这种困境便是悲剧性困境。
要从困境中走出来,不能去消灭"欲望",宋儒那种"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是行不通的。只能承认人的欲望权利即承认欲望的合法性。但是,又不能让魔鬼(欲望)泛滥横行,那该怎么办?
十八世纪的西方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洛克、卢梭等,动破脑筋,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这就是"用欲望制衡欲望",这是一个伟大的人文科学公式。除了"制衡",别无他路。制衡包括政治制衡、经济制衡(反垄断等)、文化制衡(言论监督等)。所谓政治改革,就是要解决"制衡"问题。
❷
谈"吃饭哲学":不等于犬儒主义
@杨军
吃饭哲学很对,老百姓肯定懂,但是吃饱以后怎么过渡到第二阶段?好像不是说只要吃饱了人就自然要自由的,现在人都是犬儒的,有解吗?
刘再复:前年(2013年),我和李泽厚先生共同为友人章小东(原《收获》杂志主编章靳以之女)的长篇小说《吃饭》作序。在序文中我们谈到这个问题,并用鲜明的语言说:"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光是为了"吃饭"。活着当然还要追求"意义",追求"自由",追求"诗意栖居"(诗意地活着)等等。
我们在序中还说,人长了一张嘴,不光是为了"吃饭",还要"说话"。所以我们一直认为,当下中国的改革,最可行的是两项:一是"党内民主";二是多些说话的权利。
刘再复老师手稿展示
@雷一
我同意应更多关注"吃饭哲学"而不是"阶级斗争"。但是"吃饭哲学"给人的意味难免有点犬儒主义,我真正好奇和计较的是"吃饭哲学"表达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哲学?为了首先求温饱就必须将理想和现实妥协?
刘再复:任何一个概念,任何一个命题,都要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才能说明清楚。语境往往比语言更要紧。"吃饭哲学"是对历史唯物论的通俗表述,强调的是先要衣食住行,然后才有意识形态、文化思想等,切不可颠倒位置。历史唯物论当然与生活哲学有关,但不是生活哲学的全部。不能把"吃饭哲学"泛化为"人生观"。
上边已说过,李先生讲吃饭哲学时一再强调:"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光是为了"吃饭"。活着当然还要为"理想"而奋斗,不可为了吃饭而遗忘理想,出卖理想。
我们批评宋儒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认为"失节"固然事大,但"饿死"的事也很大。并不是说,一切都是为了吃饱饭,至于气节、格调、道德、理想等都不重要。我们当然不会这么想。
❸
谈"告别革命":当下社会不是晚清
@声光影
历史进程往往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如果社会到了一定的阶段,例如晚清那样的时期,是要像康梁那样改良还是像孙文那样革命?一旦到了晚清那样的积重难返,像康梁那样改良恐无良效,而如孙文那样的革命,就成了大折腾。
按照《告别革命》的思路,刘老师认为,当前我们这个社会,能通过小的折腾或者改良,避免质变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吗?
@十一十四
如果历史是在悲剧中前行,如何能真的做到"告别革命"呢?
刘再复:告别革命(暴力革命),避免暴力革命,只是我们的一种希望,一种期待,一种甘地、托尔斯泰式的愿望。但是,托尔斯泰表达了"非暴力"、"勿以恶抗恶"的愿望之后,即他去世之后的几年里(1917年)就发生了十月革命。因此,当社会发展到像晚清那样破烂的时侯,人们是不会理睬我们的"告别革命"理念的。
但我认为,我国的当下社会不是晚清,它虽有不少社会问题,但还是可以通过改良(小折腾)来解决。邓小平改革的时候,也曾面对"积重难返"的局面,但他还是选择自上而下的改革之路。
我和李泽厚先生一样,对于中国的未来还是抱着"谨慎的乐观"态度,寄希望于改革,不轻言"绝望",也不愿意看到"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戏剧性大变动。
中国历代的农民革命都是因为太"穷",日子过不下去。穷则思变。穷则革命。没有饭吃才会揭竿而起。因此,只要解决好吃饭等"民生"问题,革命就可避免。
❹
谈民族主义:小心义和团式的民族主义
@Desvers
刘教授,我有两个一直困惑的问题。第一个是关于民族主义的,它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谁也绕不开的议题,在短暂的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国人从三元里运动保卫村社到五四抵制日本,民族概念逐步地受到国人的认同。其中,既有对过往独特的东方文化的坚守,也有号召西化的声音。中国的民族主义对于当时的历史,产生了什么样的巨大影响力呢?对现在的中国,又意味着什么?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激进与保守的。粗览近代史,有很多激进的主张,包括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等。历史的发展还是在民族主义的航道里,但也有社会主义的因子。在中国的政治领域里,人们的革命行为会越来越暴力和激进么?这又给中国带来了什么?
刘再复:民族主义是一个历史范畴,并不是一个普遍原则。在某种历史场合,例如在民族危亡(或民族遭受外族入侵)的时候,高举民族主义的旗帜当然天经地义。
例如在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国当然要高唱"义勇军进行曲",要提醒"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要全民族奋起反抗日本军国主义。这个时候,"民族主义"就是正义,就是力量,就是武器,就是"照妖镜",这个时候,汪精卫、周作人等与日本侵略者合作,他们敢讲"民族主义"吗?
然而,"民族主义"并非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某些历史场合,它可能会起很坏的作用,例如希特勒就靠鼓吹德国民族主义而上台,他屠杀数百万犹太人,也是在"日耳曼民族最优秀"的口号下进行。在纳粹那里,民族主义变成种族屠杀的借口。
纳粹集中营
二战后,世界进入意识形态的争斗,但还讲国际主义。冷战结束后经济竞争取代意识形态,"国际主义"也随之消失,民族主义与种族主义便重新崛起,于是就出现了南斯拉夫的崩溃和战争,还出现卢旺达的种族大屠杀。
民族主义本就是双刃剑,向外可发展成民族帝国主义(德国),对内可变成盲目排外和民族奴役的借口。因此,不能轻易地把民族主义作为民族的生活准则。
我个人一直把"民族主义"与"民族情感"这两个大概念加以区分。我们出身于中华民族,天然地具有炎黄子孙的民族情感。这是自然情感,而非意识形态。我生于斯、长于斯,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就埋在中华这片土地上,我怎能不爱这片土地?
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时(青少年时代)就写出"灵台无计逃神矢"的诗。神矢,即神箭。在古希腊的神话里,你中了丘比特的神箭,就一定陷入爱恋,无可逃遁。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已中了中华的神箭了,酷爱中华这片土地的情结便无计逃脱,爱中国便成了宿命。
至于权力结构中的朝廷、党派等等,则应当允许民族成员进行思考与选择。我就一直反对专制主义,反对独裁。与"民族情感"的天然性、生理性、血缘性不同,"民族主义"乃是一种意识形态。
像义和团那种盲目地排外,完全不知世界发展到什么样,自以为"刀枪不入",其实一击即溃,这就是民族主义。世界上有许多普世价值,这是全人类共同的智慧成果,但民族主义者也一概排拒,这更是愚蠢至极。民族主义一旦激进化,就否认普世价值,就盲目自大,这要小心。
❺
谈民国热:其实有两个"民国"
@汴梁百晓生
民国热近几年方兴未艾,无论是民国时期的人物、作品,还是民教科书、生活方式,都备受追捧,想问刘老师如何看待民国热?
刘再复:国内的"民国热"状况,我有些陌生。不过,在我心目中,一直有两个"民国"。
从辛亥革命(1911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49年)的近四十年,一般都通称"民国"。其实,这段民国史里有两个民国。一个是孙中山在世和军阀割据执政的民国;一个是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变后的蒋介石"民国"。
后一个民国,其实是"党国",奉行的是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我不知道当下国内的"民国热"是热哪一部分。倘若是热后者,那等于热党国,这不应该。
热衷者也许不知道这个"党国"有多糟。那时,我们的父辈为了买上几斤米,必须提着一大袋的"法币"去抢购。这个"党国"的北平下了一场雪,第二天街上就有许多尸体冻死在那里。"党国"拥有数百万军队,为什么两年多就被打得丢盔弃甲,逃到台湾?就因为它实在太黑暗,太不得人心。
至于一九二七年之前的"民国",从袁世凯到段祺瑞,那个时候中国是"小政府,大社会"。政府的权威很弱,"总统"像走马灯似地上上下下,我都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但社会的各种力量活动空间很大。这种状况给知识分子提供更多的自由,所以当下知识人对它有所缅怀,倒是可以理解。
这个时期的"国"倒也真的像"民国"。民不怕官,可以自由说话,自由买卖,政府没有力量干预民间社会与民间生活。那时出版的教科书很中性、很切实,吸收一些那时的成果,很有好处。那个"民国",社会生活方式多种多样,激烈者少,闲谈者多,没有来自政府的强权压力。也许因为确有长处,所以今天才会"备受追捧"。
但这个"民国"很弱,国家不统一,也很让人瞧不起。作为国,很难立足于世界之林。那时的中国人,在国外是很没有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