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使学术论证失效的典型谬误之一:诉诸传统
传统文化给予我们许多养分,也给予我们身份认同的参照,“与传统决裂”的荒诞闹剧已成为历史。近年来,中国学者对中国古代文化遗产的挖掘,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对于作为一般生活方式的传统文化而言,如果不涉及义理判断,只涉及私人领域的生活品味习惯的取舍,在这些方面对传统的挖掘和保护,可以给我们的生活内容提供更多样化的选项,无疑是值得提倡的。
四川大学学生着汉服
比如说,一个当代中国人到底是喜欢京剧还是昆剧抑或是西方的歌剧,是欣赏水墨画还是油画,都是个人的偏好或情感归属问题,不会涉及任何谬误。
学术活动也是靠传统来积累的,但在这里,与传统的其他要素不同的是,这种积累,有其特殊的内在逻辑。这个内在逻辑决定了这样一条规律:如果在学术活动中被“诉诸传统”等各种谬误侵袭,学术就会走上一条自我败坏的歧途。在更坏的情况下,这种败坏还有可能祸及学术之外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学术论著以命题为基本单位,从事学术活动的直接目的,就是对命题的真确或错误做出判断,并且对做出此类判断的根据给出充分的论证,从而给人们推荐具有坚实理性基础的信念,亦即知识。何谓知识?大致来说,知识就是以坚实论据为支撑的正确信念。
对于一个命题的陈述,若有任何一个在理智上成熟并诚实的人判断该陈述为“真确”,他就必然将其纳入自己的信念体系之中;相反,他若判断其为“错误”,就必然将其排除在自己的信念体系之外。这里,在什么才算最有效的论证的问题上尚存争议,特别是涉及到价值判断的理性根据问题,也存在不同的进路。但是,在已经形成的学术传统中,关于存在哪些常见的推理谬误的问题,学者们却达成了基本的共识。
正如笔者多年前已经指出的那样,在西方,人们对这种种谬误以拉丁文来将它们进行标准化的命名。这些谬误有两大类,一类完全是形式逻辑上的错误,另一类是非形式逻辑上的谬误,其中,“人身攻击”(Argumentum ad hominum)、“诉诸权威”(Argumentum ad verecundiam)等比较为人所熟知,而像“诉诸后果”(Argumentum ad consequantium)、“诉诸传统”(Argumentum ad antiquitatem)等,则不但常常被忽略,还经常堂而皇之被当作对重大问题进行回答时的主要论证手段。关于“诉诸后果”的谬误在中国学界的流行,笔者已撰文评述。而对于“诉诸传统”谬误在中国学界的泛滥及其危害,还未见到有系统的论述。
何谓“诉诸传统”,为何这是一种谬误?这里有两种不同的情形:一种是实然判断上的“诉诸传统”,另一种是价值判断上的“诉诸传统”。
关于实然(包括模态的)判断,请看如下一个假想的对话:
甲:“美国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中科学家说他们穿越者所在的星球上的一个小时等于地球上的七年,这在现实中有可能是真的吗?”
乙:“《圣经》上我们的先知早就有过相似的说法,当然有可能是真的啦。”
甲:“为何《圣经》上的说法都是可信的?”
乙:“你我都是基督徒,你不信圣经还算是基督徒吗?”
甲:“……”
这里,我们知道,不管《圣经》是否真有类似的说法,也不管圣经里边包含了多少真理,对话中的“乙”的这种言说方式,没有任何论证的效力。如果有谁把这种言说当作学术论证的一种,就是犯了“诉诸传统”的谬误。
让我们再看一例如下的关于价值判断的假想对话:
甲:“女人应当裹小脚。”
乙:“你是说,女人裹小脚比不裹小脚好?拒绝裹小脚的女人都该被人们唾弃?”
甲:“那当然,这在中国已经形成传统了啊,你总不能抛弃传统价值观吧?”
乙:“某种价值观是否值得接受,取决于它是否属于自己的传统吗?”
甲:“当然啦,你是中国人,你就不能否认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
在这个假想的对话里,我们不难看出,“甲”的辩护是无效的,因为他靠“诉诸传统”来为某种陋习叫好,是蛮不讲理的。
以上两个例子中的“诉诸传统”谬误,比较容易鉴别。但是,当学界之人以貌似渊博的方式引经据典并在他们的宏大叙事中用隐秘的方式以“诉诸传统”来代替或排斥有效的学术论证时,一般读者就难以识别了。更有甚者,因为这种倾向契合了一部分人的怀旧复古情结,还能引起相当强的情感放大效应,使人们失去对事物的正常判断能力。
那么,什么样的论证才是有效的论证呢?或者,学术中有效论证的最小预设是什么呢?
二、学术论证的有效性和普适性
随着学科的日益细分和学术机构的科层化(bureaucratization),在现代人文及社会科学学术的发展进程中,关于学术论证“有效性”和“普适性”的问题,往往被限定为各个学科内部使用何种分析工具的方法论讨论,而不同学科之间应当共同遵循怎样的论证逻辑的问题,则被视为无需再讨论的预设——成为预设的命运往往是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搁置和抛弃。
于是,我们考察到,不同学科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困难,甚至同一学科之内不同研究方向、不同研究材料的同行之间也越来越自说自话,不仅跨学科对话难以开展,就是同一学科内“西方 vs 东方”、“传统 vs 现代”的言说,也陷入对话困局当中。最终,仅存的对话企图也被演绎成为“西方中心主义”、“东方优越论”、“传统经典论”、“现代虚无论”等等互贴标签的阵地游戏,越来越脱离学术研究的本来诉求。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下,一系列抢夺话语权的论战此起彼伏,其中最具规模的一波,正在以“弘扬传统、复兴古典”的名义日益败坏在中国刚有起色的学术传统。